從鄖縣先祖點燃長江文明的第一簇星火，到楚人立國丹陽拓土開疆；從青銅禮樂奏響華夏正聲，到虎座鳥架鼓回響著楚韻華章的天問余音，荊楚大地自古以來就書寫著燦爛歷史長河中的恢弘篇章。坐落于東湖之濱的湖北省博物館，猶如一座跨越時空的文明方舟，它以建筑為骨、文物為脈，將長江流域百萬年的人類史詩，匯聚成天地共鳴的燦爛長卷。

湖北省博物館籌建于1953年，是全國八家中央地方共建國家級博物館之一，也是湖北省規(guī)模最大、藏品最豐富的國家級綜合博物館，其中以商周青銅器、戰(zhàn)國秦漢漆木器、楚秦漢簡牘、先秦及明代藩王墓出土的金玉器為特色。

新舊兩館“合簠”——楚宮雙闕對陽臺

湖北省博物館的前身可追溯至1928年建立的湖北省立公共科學實驗館，這座融合科普工作與文物展覽的新型場館，成為荊楚現(xiàn)代博物館事業(yè)的初啼。后幾經(jīng)演變合分，至1953年春，湖北省博物館籌備處正式成立。1956年，為響應(yīng)周恩來總理“向現(xiàn)代科學進軍”的號召，當時的中央文化部指示湖北省相關(guān)部門擇址建館。同年，湖北省博物館遷于東湖之濱。1960年秋，湖北省博物館陳列展覽大樓落成，楚地千年文明終獲專屬殿堂，時任國家副主席董必武題寫了館名。

1987年，湖北省博物館擴建工程作為湖北省“八五”期間重點項目獲批并正式啟動。在設(shè)計方案論證會上，專家認為，湖北省博物館總體布局要以建筑群體和有特色、有新意的建筑外形取勝，要體現(xiàn)層臺壘舍的楚國宮殿特色和古代楚國建筑的神韻，并由此奠定了湖北省博物館三期建設(shè)的基礎(chǔ)。

1999年1月，湖北省博物館一期工程即編鐘館建成開館。該館是為“國寶”——曾侯乙編鐘量身定做的專題展館，是一座集文物陳列和古樂器演奏于一體的“編鐘館”。高聳的臺基，寬敞的屋檐，覆斗式的大坡面屋頂，體現(xiàn)出楚文化“一臺一基”的建筑特色，而華美光潔的現(xiàn)代裝飾墻體和黑色塑鋼屋面又給人以鮮明的時代感。2007年10月18日，湖北省博物館二期工程楚文化館、綜合陳列館建成并免費開放試運行。湖北省博物館建筑布局采用一主兩翼的構(gòu)圖，以居中的綜合館為核心，以左側(cè)的楚文化館、右側(cè)的編鐘館為兩翼，形成中國傳統(tǒng)的“品字形”布局。整個建筑群高度體現(xiàn)了“中軸對稱、一臺一殿、多臺成組、多組成群”的楚國高臺建筑格局和“楚宮雙闕對陽臺”的建筑風貌。

2021年12月，湖北省博物館三期新館建成開館。新館建筑造型的設(shè)計靈感來源于館藏青銅器“楚屈子赤角銅簠”。“簠”是古人盛放糧食的方形器皿，呈長方形，上有蓋，蓋與器形狀相同，上下對稱，合成一體。由于老館屋頂呈現(xiàn)梯形的形態(tài)，新館與之相對應(yīng)——采用倒梯形的幾何形體，兩者正好與簠的形態(tài)吻合。新老館形體的組合在比例與尺度、界面與形態(tài)上都達到了高度的和諧，從功能使用角度也是對簠的完美詮釋。

踏入新館，仰首望去，穹頂宛若璀璨星河——楚鳳紋樣和二十八星宿圖交織纏繞，恰與下方陣列的曾侯乙編鐘構(gòu)成天地共鳴的儀式場，在光影中默然對望，這座東湖畔的文化圣殿，訴說著長江文明永不停息的史詩。

鄖縣人頭骨化石——漢水之濱的遠古回響

“方圓臉、眉弓突出、鼻梁挺拔、毛發(fā)茂密”，2024年12月26日，湖北省博物館上演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文明奇觀——世界上首次展示距今100萬年前的古人類復(fù)原相貌，而復(fù)原所依托的正是藏于湖北省博物館的鎮(zhèn)館之寶——“鄖縣人”1號、2號頭骨化石。這兩尊化石承載的不僅是人類先祖跨越紀元的樣貌，更見證著長江文明從蒙昧到輝煌的百萬年征程。

1989年、1990年，湖北省十堰市鄖陽區(qū)學堂梁子遺址先后出土兩件保存完好的古人類頭骨化石，他們?nèi)缤蜷_了歲月的封印，一段沉睡了百萬年的人類歷史自此被喚醒。經(jīng)測定，兩具頭骨的主人生活于百萬年前，分別是年齡約25歲至45歲的女性和男性，屬于直立人（南方古猿、能人、直立人、智人），人們根據(jù)化石的出土地將其命名為“鄖縣人”。而歷史總是充滿巧合，在距第一具頭骨化石發(fā)現(xiàn)的33年后（2022年5月18日），在同一地層再次驚現(xiàn)第3具（3號）古人類頭骨化石——“鄖縣人”3號，這也是迄今歐亞內(nèi)陸發(fā)現(xiàn)的同時代最為完好的古人類頭骨化石。

鄖縣人的發(fā)現(xiàn)震動了中國的考古學界，迄今為止，全世界發(fā)現(xiàn)的距今百萬年的人類頭骨化石極其稀缺。在我國，只有元謀人（距今170萬年左右）和藍田人（距今120萬年~160萬年左右），而鄖縣人恰好處于承上啟下的中間環(huán)節(jié)，而且這一時間段正處于直立人200萬年演化歷程的關(guān)鍵節(jié)點上。它的出土填補了東亞直立人在元謀人、藍田人和北京猿人之間的長時段演化空白，實證了我國百萬年的人類史。

雖然百萬年前的鄖縣人還沒有能力將自己的所作所為記載下來，所幸大地厚澤，記錄著萬物經(jīng)過的歷程，通過展廳中的動物化石和石制品，我們得以一窺當時人類生存演化的壯烈圖景。

逐水草而居，是人類早期的生存法則，在曲遠河與漢江交匯的這片河谷地帶，彼時氣候溫潤、植被茂密、水源充足、動植物豐富，犀牛、象、馬、鹿這些食草動物便成了鄖縣人餐桌上的“常客”。

充沛的自然資源帶來的足夠豐富的食物，也讓生活在漢江之畔的“鄖縣人”的大腦開始發(fā)生了微妙的變化——他們的腦容量不僅超越晚其數(shù)十萬年的北京人平均水平，更接近早期智人范疇。大腦的發(fā)育讓他們有了簡單的動手能力，以石擊石打制石器便是這一時期古人類為數(shù)不多的創(chuàng)作。但正是這些經(jīng)過加工的石器反哺給人更多的信心，助力他們?nèi)ゲ东C體型更大、速度更快的動物，因此他們的餐桌上偶爾也有豹子、劍齒虎等食肉動物。

但優(yōu)越的生存環(huán)境并未消磨先祖探索世界的好奇心，一些更勇敢的鄖縣人開始四處尋找同類的足跡，他們手握石器，沿著水源一步一步尋找著安全與富足的棲息地。除了鄖縣人遺址，湖北境內(nèi)還發(fā)現(xiàn)了約99萬年的梅鋪直立人、約50萬年的白龍洞直立人、約10萬年的黃龍洞晚期智人和153處舊石器時代遺址，這些遺址與學堂梁子遺址一樣，大致位于“秦嶺—漢水”流域東西向延展的地理條帶上，如果把這些遺址都串起來，能夠建立一個區(qū)域人類演化的序列，堪稱人類演化的廊道。

遙遠的先祖“鄖縣人”，以其百萬年的人類活動史，證明了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同為中華文明的“父源”與“母源”，而楚文化正是這雙重文明基因孕育的集大成者。

虎座鳥架鼓——荊楚鳳翔

“兩只朱漆鳳鳥踏虎而立，昂首向天的長喙銜著日月星辰，居中懸掛一面大鼓。”這件攝人心魄的器物，便是湖北省博物館十大鎮(zhèn)館之寶之一的虎座鳥架鼓。它是楚國的樂器，2002年出土于湖北棗陽九連墩，但這樣高大軒昂的鳳鳥形象并非個例，楚地出土的青銅器、漆器、玉器、絲織品中有著大量神秘生動的鳳鳥形象，它們表現(xiàn)出一種驚人的浪漫狂放，交織著高貴的氣度和蓬勃的活力，而這與傳說中楚人的圖騰信仰與祖先崇拜有很大關(guān)系。

與中原崇拜龍不同，楚人崇拜鳳凰。相傳，楚人是火神祝融的后代，在遠古部族中，祝融管轄祭祀和火，而鳳鳥正是祝融的化身，因此楚人視鳳為圖騰和民族精神的表達，由此帶來了楚人對于顏色的特殊偏好和喜愛，日中有火，火為赤色，所以楚人有尚赤之風，各地楚墓出土的漆器，黑底朱彩，絕少例外，虎座鳥架鼓便是如此。紅黑交織的鳳鳥至真、至善、至美，象征著美和對世俗力量的超越，而這背后則是楚人篳路藍縷、鳳凰涅槃的文明史詩。

雖然史書將楚人稱為“南蠻”，但楚人卻是來自華夏血脈的一支。楚人的先祖是上古五帝之一的顓頊高陽氏，屈原在《離騷》中就自豪地稱“帝高陽之苗裔兮”，他們原本居住在河南省新鄭市一帶。但商王朝建立后，不斷擴張勢力，楚人的祖先像其他許多小部族一樣，被迫離開故鄉(xiāng)，向南遷徙。據(jù)《商頌·殷武》記載：“撻彼殷武，奮伐荊楚。罙入其阻，裒荊之旅。”說的就是商王率領(lǐng)浩浩蕩蕩的大軍深入南方的沼澤叢林，驅(qū)逐楚人，逼著他們和別的蠻族一樣按時給商朝進貢。最終在今天湖北西北部的荊山一帶，楚人的祖先停留了下來。這是位于丘陵峽谷之中的一片開闊地帶，人煙稀少，他們艱難地伐掉巨木，征服丘陵，開墾農(nóng)田，在此休養(yǎng)生息。

雖然歷經(jīng)幾百年的遷徙，但楚人仍然頑強地傳遞著關(guān)于祖先的記憶——他們不敢忘記自己來自中原，無時無刻不想著返回中原，而這個重任落在了首領(lǐng)鬻熊身上。“楚”這個名稱就是從鬻熊這兒來的。據(jù)楚國史書《楚居》記載，鬻熊的妻子妣厲因難產(chǎn)而死，部落巫師用荊條把她的肚子纏好才下葬，后來為感念這位為家族延續(xù)付出生命的母親，族人便以“楚”自稱。自此，這片大地上迎來了一個專屬的名稱——荊楚大地。

到了商朝末年，周人共約伐商，這讓楚人看到了重返中原的希望。鬻熊投奔周文王，成為周文王的火師（祭祀時守燎之人）。史書記載，他像兒子一樣侍奉周文王，為的就是能夠得到周朝的冊封，重返中原，他甚至為此獻出了自己的生命，但周武王的封分大典中卻沒有楚國的名字，這讓幾百年嘗盡艱辛的楚人倍感屈辱。直到多年后天下已經(jīng)安定，周成王回顧祖先的創(chuàng)業(yè)史，念及鬻熊對先王的幫助，才冊封鬻熊之孫熊繹一個最低的爵位——子爵，封地在丹陽，不足百里。公元前1042年，楚國正式建立，熊繹也成了楚國的開國之君。

今天看著展廳里的這些令人嘆為觀止的數(shù)不盡的文物，或許人們很難想象剛剛誕生的楚國到底有多艱難。

公元前1037年，周成王在岐陽舉行會盟，熊繹也在被邀請的諸侯之列。雖然是一國之主，但他卻拿不出一身像樣的行頭。他乘坐柴車、身穿破衣，帶著精心挑選的桃木弓、棗木箭、苞茅等貢品，風塵仆仆地穿越漢水、秦嶺，前去鎬京朝見周天子。《左傳》中對楚國先輩們這段艱苦的生活經(jīng)歷有著生動的記載：“昔我先王，辟在荊山，篳路藍縷，以處草莽。跋涉山林，以事天子。唯是桃弧、棘矢，共御王事。”

但楚人對周王朝感恩戴德、忠心耿耿卻沒有換來應(yīng)有的尊重，在大典開始時，身為“楚子”的熊繹卻被攔在了殿外，只能和來參加朝貢、同屬“夷狄”的北方鮮卑首領(lǐng)一起，在殿外守護朝會儀式象征的“火燎”（大火堆）。

楚人回歸中原的滿腔熱情，被周王朝的傲慢和冷漠澆滅，在中原王朝的眼中，他們始終都是南蠻，而后來周昭王的南征更是傷了楚人的心，他們徹底明白了，向中原王朝表示恭順，并不能保護自己，只有國家強大才能生存，“楚不服周”也自此公開化了，楚國要使天下刮目相看。